一個在地的大甲人，卻花了16年的時間，才開始認識起這裡。
當時心裡只想著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努力念書、考上省立高中以換取一張開往城市的車票…年輕氣盛，離開時總走的瀟灑，暮然回首，歸鄉的路怎悠悠漫漫。
「你們大甲奶油酥餅很有名耶，下次回家帶一盒來分享一下啊。」
一直到念高中才意識到從小生長的地方它有個名字叫「大甲」，同學們總會在回家前向我注文一盒奶油酥餅，說是家裡爸爸媽媽喝老人茶時最愛的茶點，甜甜香香的奶油味，飲一口好茶，很是享受。那時候，每兩三個禮拜總要拎幾盒餅，搖搖晃晃坐上開往市區的車…幾個熟門熟路的同學在聊天時也會特別提起廟口前的「石頭鄉烤玉米」配「一路發楊桃汁」，就像廟裡千里眼與順風耳一樣，是熟悉且互相依存的味道，半開玩笑的稱它們為「一組」，裡頭的涵意卻是尊敬大過於嬉鬧。好吃，不能沒有你。
遲緩如我，在那些個美食飽足的日子裡，又整整撕落、拋下了十本月曆的日子才終於動筆寫下這些思念…一篇關於在地大甲人的媽祖紀事，發乎於宗教盛事，卻未止於進香遶境，在這個居民皆信奉媽祖的小鎮，拜拜的時候我們多半是輕描淡寫的說著：“我去廟裡一ㄟ”，信仰在我們的生活之中。
在大甲，比較難搞的小孩都歸媽祖管。
總是在長輩們酒足飯飽之餘，聽聞小時候的我有多麼難搞，大人們已使盡花招逗我哄我，孩時的我卻還是自顧自的哭哭鬧鬧。外婆看不下去便將我領去作媽祖的「契子」（台語），請媽祖來幫忙管管這不乖的小孩，先不說自此之後是否洗心革面常吃乖乖，但與媽祖深厚的福緣真的是從小就開始了，常往廟裡去並非想求什麼，只覺得待在廟裡讓人好安心。先拜天公、再拜媽祖，捻柱香弓著身，低頭在心裡默默的跟契媽說話，說說近來的自己與掛心的家人，不求多，求平安順心、求身體健康。我時常想起大人們的叮嚀，他們說有神明緣的人才會愛往廟裡走，有緣的人，要珍惜福份。
繞境的時候，我總喜歡盯著隊伍裡的人們瞧，陣頭的行者、進香的信徒，他們眼裡頭都有份超脫的堅毅，跨越了形體的限制，直接表現出虔誠靈魂的氣度，那很美，讓人捨不得眨眼，心會暖暖的。
出城時，外婆總是堅持要陪媽祖走一段路，身體不好的她無法陪伴全程，可該準備的一樣都不會少，旗子備妥、香火裊裊，一身裝備彷彿就這麼樣要走到新港。可就算只有一小段路也好，整個小鎮的居民都會一起送媽祖出城，路上多的是鄰居親戚，我們就一路寒暄問暖點頭示意，耳裡不絕於耳的鞭炮聲，越熱鬧越大聲我們越驕傲，那表示今年大家都過得還不錯，國泰民安鞭炮也就響徹雲霄…說來有趣，往年這時候多半會下起雨來，老人家的說法是媽祖要出門，天公伯就下雨把路上的髒東西清理乾淨送媽祖一程，雨不會太大，剛好就把煙火灰塵沾濕沖洗一番，我想那裡面或許也混雜了一點眼淚吧，不是愛哭，而是感動，看著一路長長的隊伍蔓延到路的盡頭，善男信女們浩浩蕩蕩踩著步伐走向9天8夜的朝聖旅程…在這裡應該有什麼很厚實的東西吧，眼睛看不清楚的，我們心裡感受的到…。
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媽祖遶境會有電視全程跟拍了，但這裡的人，耳邊總會收到大甲媽最新的訊息，走到哪了、哪裡搶轎延遲了路程、鑽轎底的信徒如何神奇的不藥而癒…等，整個小鎮彌漫著一股喜樂的氣氛，像青少年那種身體搔癢蠢蠢欲動的感覺，在地的居民、攤商菜販、作生意的商家，大家見了面便熱烈討論，我們都在期盼著媽祖回鑾日子的到來，還是喜形於色的那種。
有過那麼幾次，等不急了，驅車提前到橋頭迎媽祖，遠遠的看著隊伍緩緩接近，人還未到，感情先到，空氣裡聞起來有些疲憊，有股歷經風雨的堅持，歡迎回來，我們都在心裡頭默默的說，那些不太會直接表達的情緒，我們用鞭炮炸出聲來，比出城時還大聲的鞭炮，來為你們的虔誠洗塵，沿著自古以來排定好的回城路線，霹哩嘩啦就地炸出聲來，每過一個街區，路旁提供各式涼水小點與毛巾，每個三角路口居民自行準備爆竹煙火迎接，這是我們對於繞境行者最誠摯的鼓舞，就快到了、就快到了，我們或坐或站的看著整隊人馬緩緩的離去，長長的煙火紙屑拖著尾巴，爆炸聲響的耳鳴還在發疼，菜香味已從鼻腔裡飄入…接下來是最後的大慶典了！
媽祖回來的時候，全鎮的人辦桌大請客。
我無法跟你分享用洗澡大臉盆煮出來的筍絲爌肉有多麼美味，眼前你就直想淋在飯上胡亂扒一大口白飯吞下…讓身體回復元氣最好的辦法就是美食了，四果拼盤龍蝦沙拉、爌豬腳、土窯雞、竹笙排骨湯與甜鹹油飯，甜點是豆沙蓮蓉包與剉冰情人果，我們用食物慶祝媽祖回家，全鎮的居民辦桌請大家飽餐一頓，還不只限於鎮上的人，喜悅源自於分享，那些遠房親戚朋友、小時候玩伴鄰居都回來了，一起看媽祖進城鬥熱鬧，回城後併桌喝酒吃肉、閒話家常…飽餐一頓完相約上街壓馬路，廟前路口燈火通明，臨近地區所有的攤販都在此沾沾喜氣，打彈珠、套圈圈、撈金魚、射氣球…吃不飽的還有烤香腸、燒酒螺、排骨酥、棉花糖與糖葫蘆…我們總是這樣熱熱鬧鬧、酒酣耳熟的度過每一年大甲媽祖遶境。
在路上│ 2011/04/08 ─ 2011/04/17
遶境回來後，面對書寫的這一刻其實是驕傲中參雜著羞赧的，身為一名土到醃起來放的大甲人，直到這會才真正完成了媽祖遶境這一趟，動筆的當下其實是有些羞於啟齒的…只是，路途上那些笑嘻嘻為你加油打氣的臉孔、布棚下揮汗烹煮點心的師傅、眾廟裡折符紙蓋廟印的義工…這些點點滴滴的良善與感情，是怎麼樣都想分享給你們聽，從台中大甲出發，經彰化、雲林到嘉義新港，9天8夜、330公里、107間廟，心中滿懷感謝的記錄下這些平凡而神聖的每一刻…
你可曾想像過世界上有一趟旅程，好像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裡寫到的「當你真心渴望某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完成...」只要，你許下跟著媽祖走上一程的心願，路上所有人的都等著幫助你完成這趟旅程。
自古以來，鎮瀾宮會在每年元宵節的晚上以擲筊方式來決定媽祖遶境起駕的日期與路線。大致固定的進香路線讓信眾們得以依據自己的腳程安排，選擇徒步、鐵馬或騎、開車的方式隨行，而公開遶境日期則讓無法全程參與的信徒都能自行估算時間與路程，陪媽祖走上一段。
遶境的途中，路上所有的人都笑容滿面的向你打招呼，告訴你快到了，加油！路線所經的鄰里鄉鎮無不張燈結綵、載歌載舞歡迎你的到來，每個休息站的布棚底下都有義工煮飯烹茶讓你免費享用，走不動了、受傷了有志工義診幫你推拿包紮，許多開車的信徒還自行改裝遶境專用的貨車，隨著遶境步行隊伍緩緩的開著，白天充當信徒們艷陽下小憩的所在，夜裡則將體力無法負荷的信徒們載往下一個休息站…在這條虔誠善念的路，所有人都在幫助你持續走下去，完成這趟旅程。
說不出口的祝福，請你多吃一點。
出發前夕，前輩們打趣的說著，不要想說遶境很辛苦可以減肥健身，不要變胖就謝天謝地了。還記得那天出城的時候是11點05分，12點19分我們就在沙鹿的玉皇殿吃起廟方供應的美味豆漿與燒餅油條了，接下來的9天我們都沒有餓過，一路上隨著媽祖到每一間駐駕的廟宇，誠心的拜拜、然後用點心，一路上所有的信徒只怕你吃不飽，不怕你吃多，彰化永安宮的春捲、茄苳王廟的芋頭西米露、彩鳳庵北辰宮的油飯與青草茶、員林鎮福寧宮的芋粿、北斗鎮華巖寺的柴燒豆花與河粉、溪州鄉三千宮的有機芭樂、元長鄉無極聖殿的龍葵粥、西螺福天宮的現做米苔目、花壇鄉文德宮的粉粿…媽祖信徒們羞於出口的祝福，全部放在這些誠心準備的點心裡，請你享用。途中一位廟祝說的精采，他說：各位媽祖遶境的善信大德，我們準備點心來與你們結善緣，吃多吃少沒關係，這些素菜是提供給大家吃平安、吃心意的，祝福你們遶境一路平安順利…於是我們就在吃一點保平安的信念之下，每天都結很多善緣、吃好幾份平安…。
9天330公里的路程對多數人來說，並非十分艱難的距離，你所需要的就只是一份心意。
遶境的第三天，日頭下坐在路邊休息，眼前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步履緩慢的從面前經過，相較於她瘦小的身形，她的肩上背著一個相對十分巨大的登山背包，肩上一邊的背帶些微滑落，整個人一跛一跛的走著，坐在旁邊的妹妹看到趕緊上前幫忙老太太調整背包背帶，過程中有點擔心的問她怎麼沒有人陪她一起走，老太太笑的很靦腆，她說她已經70幾歲了，這是第5年參加媽祖遶境，前幾年有夥伴跟她一起走，可是過程中因為大家腳程不一樣，想休息的時間也不同，互相等來等去這樣她會過意不去，因為自己走得比較慢，不好意思讓大家等她，所以這兩年她選擇自己走，一路上有很多人幫忙她，不會有問題…話才說完，老太太攬一攬包包一付準備要再度出發的樣子，貼心的妹妹注意到登山背包的腰帶沒有扣上，七手八腳的幫她調整扣上，請她再次背看看有沒有舒服點，艷陽下她笑的很開心，直說包包怎麼變輕那麼多，一句多謝、多謝，老太太就繼續上路去了。我們望著大包包的背影慢慢遠去，心想原來五年來她都是用兩個肩膀扛完9天8夜的行程…。
媽祖回鑾的那個晚上，特地趕路提前回到鎮上準備迎接祂，我站在20幾年來每年都等待著祂的位置，感覺特別的平靜…鎮內鞭炮依舊震天炸響的彼此較勁，親戚朋友在門前來來去去的寒暄問暖，每當他們好奇的詢問這趟旅程之中是否發生許多軼聞趣事，或問起往年我們最愛閒聊的媽祖遶境神蹟等等，我都只能回報他們一個微笑說：實在太棒了，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人生一定要走上這一回。
而我放在心底始終沒說口的是，當一路上每個人都將你視如己出，給予你最善良祝福與協助，這一刻，已經是我生命裡最神聖的神蹟了…。
〈本文發表於5、6月鄉間小路緩島專欄〉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